在本色抒写中提炼诗歌的黄金
——绿音诗歌片论

熊国太

    楔子

    在我大量的诗歌阅读中,绿音的诗歌是较晚进入我的视野的。这是因为近年来汉语诗坛已越来越迷乱,它使我懒得投入更多的关注,只偶尔读一些赏心悦目的佳作。

    在网络时代,汉语诗歌泥沙俱下,但仍有一些诗人怀着对诗歌的虔诚,潜心写作,并为诗歌做着各种实事。绿音便是其中的代表之一。五年前,绿音在美国创办了《诗天空》(www.PoetrySky.com)双语诗歌网刊,为中外诗歌交流搭桥。虽然我除了读绿音的诗和《诗天空》外,对她本人的生活和创作情况知晓不多,但这并不妨碍我作为一个读者,对绿音的诗歌文本谈些感想。

    绿音著有诗集《临风而立》(1993)、《绿音诗选》(2004,中英双语)和《静静地飞翔》(2008)。主编《诗天空当代华语诗选》和《诗天空当代美国诗选》等。如果用几句话来概括绿音的诗歌创作,那么我会这样表述:绿音抛开了汉诗创作的陈规戒律,坚守诗的纯粹和心灵的纯粹,她用自己的本色抒写提炼诗歌的黄金!

    诗篇

    绿音的诗歌创作,以2002年为界大致可分为两个阶段:1985至2002年为第一阶段;2002年赴美后为第二阶段,诗艺呈日渐精进之势。

    无论是前后哪个阶段,绿音的诗歌创作都围绕着三类题材进行:爱情、死亡以及对人与大自然的玄奥关系的探索。这些虽是诗歌创作中普通的题材,但绿音并未因循守旧,落入窠臼,而是将自己的生命体验托付给了一行行优雅的汉语方块字。

    之一:爱情之海已成空山

    爱情,是诗人们歌吟的永恒主题。绿音的爱情诗,既不属于惊心动魄的那一类,也不属于没有情感触动却矫情造作的那一类。她的爱情诗,写得不动声色,即使情感袭来不可抑制,也只是将那份本真情愫委婉地表达出来。请看《信》:

    “如果我也有一个/仙女教母/那么就请她/把我/变成/一封信/一封普普通通的信
    当他将我/撕开一角/会是什么表情/当他阅读我/我会不会颤抖
    他会不会把我放在/上衣的内侧口袋中/一个人在路上走”

    多奇巧的构思,将初恋少女的心思写得如此惟妙惟肖,没有深切的体验和真实的感受是难以做到的。再看《心跳》:

    “我们以心跳的速度相遇/寻觅最初的感动/和黑眼睛中/最真的一片亮光……
    仿佛从来没有这样爱过/整个冬天/我把纤细的双臂/倚在夜的栏杆上/任你以百合的暗香/渐渐地/包围我”

    爱情这一题材,历来是女诗人最擅长表达的。但爱情也极易受伤,没有多少人可以回避爱情的这一“规律”,男诗人不会例外,女诗人更是如此。在《夏之意象》里,绿音写道:

    “……渔火在黑夜的面纱上/留下虚假的吻痕/迷迷离离……今日这里没有海/只有渐渐陷落的沙滩”(《夏之意象》)

    爱已逝,当诗人再次漫步沙滩,她没有看到海,而只有沙滩。而她所伫立的沙滩,正“渐渐陷落”。这种超现实的体验正是对爱情的深切感悟。

    绿音给我留下最深印象且最令我感动的爱情诗,当属《空山》这首:

    “……那片海已成空山/岩石耸立着/一个个神奇的故事/寒藤千丈/寸寸憔悴无语
    我是拾级而上的旅人/一步是一段回忆/嵌在狭长幽暗的岩缝里/左面是飞星传恨/右面是阁道崚嶒……”

    《空山》无疑传承了中国古代诗歌的意韵。一句“我是拾级而上的旅人”,道出了诗人的“此在”;而“寒藤千丈/寸寸憔悴无语”,则将爱的心境,揭示得一览无余;“……一段回忆” “嵌在狭长幽暗的岩缝里/左面是飞星传恨/右面是阁道崚嶒”,更是将爱的险境刻画得入木三分。爱恨交错,情何以堪?

    在绿音笔下,爱情的终结正是诗歌创作的开始。她真正理解爱情的真谛。这是绿音的情感世界:

    “如果一生/只能爱一次/就让花瓣凋零/黄叶飘落/海水倒流/如果是为你/一切都可以开始/一切都可以结束 ”(《如果》)

    “我梦见你的眼睛/一半是冷酷一半是柔情/我梦见自己躺在海底最深处/鱼群在我四周轻快地游动/我身上有一个伤口/在不断流血”(《绝境》)

    “呵,整个夏天我没有时间停留/我变成天使我的身上闪着白光/我的双臂变成翅膀/让我飞渡千山万水”(《绝境》)

    真心,真爱,真情,绿音用她的诗句拨动着爱的琴弦。她的诗作中始终贯穿着对真爱的追求和追问,这也是她灵感的来源。

    之二:死亡是生命的升华

    对生命的敬畏、揭示和歌吟,是诗人创作的最高使命。羁旅之中的人,其生命既是脆弱的,也是坚强的。诗人是个体生命的抒写者,对生命的理解和感悟,对死亡的认知和禅悟,应比普通人要深刻许多。这也是我一直在坚持的一个观点:在这个世界上,唯有诗人和摇滚乐演唱者,才能将生命的内涵和死亡的本质演绎得最为完美。

    绿音在《失眠》一首诗中这样描写自己的生命状态:

    夜, 断线的氢气球般/随风飘动
    躺在床上的我/正在失重
    音乐如精灵/在我体内外穿梭
    它想让我谋杀黑夜
    而我已是/夜的囚徒/手无寸铁

    音乐是生命的代言人,她穿梭在诗人的体内。因为失眠,诗人想把黑夜谋杀,但诗人不仅已“手无寸铁”,还成了“夜的囚徒”。诗人难以在困境中突围。生命的尴尬处境,就这样被诗人廖廖几句诗行刻画了出来。

    绿音的近作,也有不少以死亡和痛苦为主题诗篇。这是《时间》的结尾:

    “悲哀是沙漠上永恒的骆驼/有着永远走不完的行程/幸福是骆驼背上的那只水壶/而坟墓就在我们脚下”

    该诗较为悲观地将生命的起点和终点画出一条直线,一种不可更改的宿命跃然纸上。“幸福是骆驼背上的那只水壶”更是道尽了人生的悲哀:幸福只是沙漠上一个小小的水壶,而不是湖泊或大海。

    绿音写生命和死亡最为感人的一首,是她为奶奶写的《缓慢的升腾》:

    “今天我仍然在这里等着您/再给我讲一个童话故事/而您的一生/已经就是一个童话/被收藏在佛的书架上
    蜡烛燃尽它最后一滴泪/爱/您留给我的唯一遗产/仍在我的血液里流动/几个小时中我没有感觉到痛苦/我安静得像一滴泪,缓缓地蒸发/和您的灵魂一起升空……”

    在这里,生命和死亡交织在一起。“我”变成了泪水,和奶奶的灵魂一起升空。

    “整个夜晚/流星缓缓地穿越了/湛蓝的夜空/鲜花开放着/黑暗中我紧紧地握住了您的手/一双温暖的手/那不是幻觉/那一定不是幻觉”
    “黑暗中我紧紧地握住了您的手”是生与死之间最后的握手,但这次握手的生者是越过了千万里,与在大洋彼岸故乡的奶奶作最后的告别。

    更叫人一喟三叹的是,绿音在《飘散的感觉》一诗里写了生命的痛苦和挣扎:

    “……而我早已被击落/成为时间的断臂了
    我的坟墓很大/四周刻满了象形文字/还有蛛网圈圈扩散为/无边的孤独/这里很静/听不见时间的呐喊/和自己的呻吟/我发现四壁是弹性的/我无法自杀
    于是我绝望地期待着/你的子弹/穿过厚厚的墙壁/将我射中”

    这首诗是绿音80年代的作品。在这首诗里,“我”已经死去,但“我”渴望再次死去。无论诗人是在等待爱神的子弹,还是渴望再一次毁灭,都令人惊颤。

    绿音的诗中并非只有黑色,她也有不少对生命的礼赞,在《雨》这首诗中,她写了自然界的生命对人类痛苦的关照,鸟儿们的欢叫把“我”的心——“一座锈蚀的钟”唤醒了:

    “我的心,一座锈蚀的钟/听到鸟的欢叫时/指针们全部跳起——/折断了它们自己” (《雨》)

    之三:红鸟轻叩人类的孤寂

    绿音的诗里有相当多的篇目描写大自然中的景观和生灵。诗人不仅仅关注个人情感和生命状况,而是以博大的情怀和爱心去关注大自然,探索人类与大自然之间存在的玄奥关系。绿音赴美之后的作品在这一领域的探索尤其值得关注。

    当下人心变冷,地球转暖。人类生存在孤独的星球上,路在何方已成问题。绿音对大自然的描写并非停留在自然景物的描写之上,而是有自己的顿悟,借景喻物,这与美国当代女诗人玛丽-奥利弗的作品异曲同工。绿音在《秋日印象》中写了美丽夏日飞逝之后“我”的迷惘:

    “鸟儿们停留了几分钟后/同时飞走,隐入树丛/只留下我,望着高枝上/一些像鸟巢的东西/却不见鸟的踪影
    夏天飞逝/只留下我,站在/一片秋天的波浪上/听那风声”

    绿音在一篇访谈中说道:“红鸟,松鼠,蓝鸟等等都是我生活的一部分。它们就在我的书房之外,我经常从窗口看到它们。我也写蒲公英、郁金香、向日葵、百合、水莲、燃烧灌木、秋日红叶等等,它们构成了我的花园,也是我心灵的花园。每次看到它们,我都有一种深深的感动。我每天看到的红鸟都是新的。我每天看到的太阳也是新的。我写的诗也必须是新的。”在这类作品中,《红鸟》让我印象颇深:

    “纯净, 金属般/其歌声/如风铃在风中轻叩/自己的孤寂
    一个简单的世界/一扇通向透明的窗
    当他们歌唱时/天空如河流涌动/我听到寂静对我说话
    他们以鲜红的羽毛/拯救/一朵将要凋谢的花/一片正在下坠的叶/或者, 一个灰暗的天空
    穿越花朵、灌木和雨/他们栖息在那里/栖息在一棵叫做诗的果树上/梳理他们的羽毛/并且歌唱
    当他们歌唱时/天空渐渐变蓝/蓝一些/再蓝一些”(《红鸟》)

    红鸟(北美红雀)把天空都唱蓝了,而且诗人轻轻地呼唤天空“蓝一些/再蓝一些”。这是诗人的独特感受。

    特质

    诗歌实为一个集内容和形式、文字与节奏、画面和结构为一体的语言组合系统。读绿音的诗歌,我进入了这样一个艺术世界:意韵绵长的诗歌内容和灵活多样的表现形式,展开了绿音诗歌深刻尖锐的思想之翼;清澈冷峻的文字与张驰有度的语感节奏,汇聚成绿音诗歌简洁质朴的语言风格;“呼吸的节奏”、“心跳的节奏”和“心灵的节奏”展现了绿音诗歌清新的画面和自然流畅的诗歌结构。

    之一:深刻尖锐的思想之翼

    绿音的作品选择了爱情、死亡、人与大自然等主题,我在她的诗中看到了激情和绝望,挣扎与渴望,以及信念和迷惘,我也看到了她的不少诗篇深刻尖锐的思想之翼。

    这世界可以抒写的对象固然很多,但不是所有的事物都可以被写入诗中。将“诗”拆开细看,仅从“言”不为诗,须从“言”又从”寺”才有妙处。“寺”,意味着它深藏着非凡的声音。而把“意”拆开来说,若非“心上之音”便是无“意”。因此,任何一个诗文本如果没有诗和意,便毫无价值。

    绿音写爱情,更多的是写爱的痛苦。

    “我梦见你的眼睛/一半是冷酷一半是柔情/我梦见自己躺在海底最深处/鱼群在我四周轻快地游动/我身上有一个伤口/在不断流血”(《绝境》)

    读这样的诗句,可以推断出绿音思想的深刻性和尖锐性之所在:“无法接近的是心的天堂/正如无法穿越烟雾”(《祈祷》)

    绿音写“红鸟”不写其如何美丽,而写:“他们以鲜红的羽毛/拯救/一朵将要凋谢的花/一片正在下坠的叶/或者, 一个灰暗的天空”(《红鸟》)把生命的真实状态诗意地表现出来。

    绿音赴美后的作品,除了《红鸟》之外,《与空杯对饮》和《租借幸福》堪称其代表作。人类的痛苦在这两首诗中体现得淋漓尽致。在《与空杯对饮》中,生命是“一个空空的透明酒杯”,而诗人借酒浇愁,但“酒杯里盛满了海水/秋正阑珊”。

    这是《租借幸福》一诗:

    我要向松鼠租借幸福/我的租金是半包花生/一勺谷粒
    这只淡褐色的松鼠/纵身一跃/跳上了一米多高的鉄盆/它像人一样站着/吃着花生/边吃边剥皮/并向我的屋里张望/想象人的生活是如何幸福
    它心满意足地离去/留下一堆花生壳/它们像幸福一样/简单, 平凡

    在这首诗中,“我”要向松鼠租借幸福,幸福的松鼠却在“想象人的生活是如何幸福”,幸福究竟是什么呢?答案是“花生壳”——“它们像幸福一样/简单, 平凡”。

    之二:清澈冷峻的语言风格

    绿音在其创作手记中写道:“我相信并不是诗人们在创造语言,而是思维借着语言的载体找到它自己。而这种思维勾勒的是不断变化着的诗人的心灵地图。”“我们的心就像一面镜子,它映照着现实世界,语言是这面镜子反射出的光芒,而诗就是这样一种语言。”

    诗歌是语言的艺术。绿音的诗歌语言简洁,质朴,清澈,冷峻,具有张驰有度的语感节奏。这是由作者的生活经历和诗学修养所决定的。平白、洗炼的文字构成了一种张力,语言不再成为一件简单的道具,而被赋予了新的意义和质感。

    绿音早期诗作《空山》——“我是拾级而上的旅人/一步是一段回忆/嵌在狭长幽暗的岩缝里/左面是飞星传恨/右面是阁道崚嶒……”冷峻的描述中呈现富于乐感的节奏,勾勒出空山的意境,“拾阶而上的旅人”与“空山”对话:外在的“空山”与内心的“空山”都有“狭长幽暗的岩缝”,最后都难以挣脱“飞星传恨”与“阁道崚嶒”的结局。我似乎看到了诗人在努力拯救困顿中的自己,直到空山在“狭长幽暗”中变得开阔明朗起来。

    绿音善于从日常生活中汲取营养,提炼诗意。她的写作也并非一味地恪守传统诗道,她有自己的创意。绿音的诗歌彻底拒绝了多余的文字。她直叙、铺陈、抒发,用最少的文字,将情感与世界碰撞出的火花记录下来,使语言成为一种选择和托付,并创造出一个无穷的联想空间。同时,绿音也拒绝晦涩的语言,而尽可能用叙事的语气来表达。在一篇访谈中,绿音曾说“口语化的诗必须是简洁与深刻的完美结合”。 她还说:“口语化诗歌有自身的韵律和节奏。这种韵律和节奏是一种呼吸的节奏,也是心跳的节奏,也可以说是一种心灵的节奏。”

    之三:自然流畅的诗歌结构

    由于绿音在写作中更多地运用了“呼吸的节奏”、“心跳的节奏”、和“心灵的节奏”,自然流畅的诗歌结构成为绿音诗歌的特质。

    造型原为绘画用语,是指对象最本质、最基础的外在和内在结构。它包括比例、透视、重心、动势以及几何结构和解剖结构。而结构,是指组成整体的各部分的搭配和安排。

    诗歌中的造型是什么呢?达-芬奇说:“诗是有声的画,画是无声的诗。”歌德在把诗与绘画进行比较后说:“造型艺术对眼睛提出形象,诗却对想象力提出形象。”这些论述都说明了诗应具有绘画之美。

    在早期的《沧桑》一诗中,绿音以“心灵的节奏”进行直叙,营造出一幅幅生动的画面:

    日日西窗话别
    天涯海角
    寸心照月

    剪秋水
    望断归途
    空锁万叶千声

    笑百载须臾
    水流花谢
    雪泥鸿爪

    灯尽处
    灰飞烟灭
    不识天上人间

    这里,“西窗望断”的孤独状态和结尾的“灰飞烟灭”形成呼应,“心灵的节奏”在结尾处戛然而止。

    诗歌的结构,是指诗歌语言由若干关系项组成,任何一个关系项的变化都会引起整体的变化,而各个关系项却又相互依赖着,促使语言的能指和所指层层推进,最后爆发开来。在《空海》一诗中我也看到了诗人“心灵的节奏”:

    任你的航线一千次切割我
    我是海
    只有泪水没有伤口

    多年来我举着不凋的手
    等待你
    等待你的承诺
    风一样张开腥红的旗帜

    你的桨声渐远
    桨声里长出黑色岛屿
    大大小小布满我
    深深浅浅的悲伤

    沉入海底
    海底是血染的珊瑚
    美丽地倾诉沉默

    层层推进构成了这首诗独特的美感。在《飘散的感觉》中,也有这样的层层推进。我认为,结构是先验的,心灵的无意识投射能够作用于诗歌艺术符号和它所能反映的现实生活,这与绿音所说的“心灵的节奏”不谋而合。

    绿音在写作中遵循了“心灵的节奏”,由此避免了有些诗人一味追求形式所带来的被动。自然流畅成为绿音诗歌的主要风格。在她的近作《与空杯对饮》等诗作中,都体现了这样的风格。

    由于俗务缠身,也因为只断断续续阅读了绿音的部分诗歌,加上我笔力笨拙,还不能将绿音的诗歌作一次完整的解读。但她的诗歌无疑给我的阅读带来了审美享受和愉悦。绿音的诗歌抒写无疑是一种本色的抒写。她的诗歌是声音和色彩的组合,是生命与时空的交响。绿音说:“安静是一种强大的力量。”二十多年来,绿音安静地探索着,但她对诗的探索从来没有结束,正如她在《十一月的最后一天》一诗中所写的:

    “而我不知自己在写什么/如果是诗, 它会变成一只红鸟飞走/如果不是, 它将是一些红鸟的羽毛”。

 

                                                                                      2010.3.22

熊国太,男,1962年生,江西上饶人。在中国各类报刊发表作品。出版诗集《踏雪》。现为温州大学副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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